十一月最後一個星期四,我向公司請了兩天假,一個人開車到東部散心。 我沒有特定目標,早上十點出門走濱海公路,在宜蘭吃完午餐,便往蘇澳方向開,沿路留意住宿地點。 我在幹道的一條岔路旁,看到一個標示:「紀戀館」民宿雅房,幽靜、景觀佳。 本來車子已經開過頭,但「紀戀館」三個字引起我注意,我又倒車回岔路口,撥了電話問是否有空房?電話另一頭,一位親切的女聲說有,我便來到紀戀館。 招呼我的是民宿主人陳美憶,她約莫五十歲,對人和善又熱情,讓人覺得舒服。她帶我到二樓面海的房間,我把行李安頓好,就下樓隨意逛逛。 紀戀館位置很特別,距離靠山面海的懸崖不遠。陳美憶說,每逢強風時節,巨浪撲向崖壁,爆出陣陣浪花,非常壯觀。 紀戀館的建築空間不大,本是私人的二樓度假小別墅,後來改裝成民宿,共有八間客房,但其中一間改成置物室,裏面放了六十個金屬保管箱,供客人租用。臨海濕氣重,她特別加裝大型除濕機,二十四小時開啟,為了預防萬一也加裝保全。這間房,陳美憶稱之為「藏品屋」。花這麼多錢添購設備,結果一個保管箱一天只租一塊錢。 為什麼在這種偏遠地方開民宿,又空出一間客房放保管箱?為什麼以完全不敷成本的價錢出租?再說,誰會來這裏租保管箱?租保管箱要放什麼? 我腦袋一堆疑問,不禁用起我在城市工作的那套生意邏輯問陳美憶。 她微笑說:「一生總有些收藏。」 什麼意思? 「每個人都有一些收藏,有些收藏比較特別,是一段感情結束的紀念品,可能是情書、照片、跟情人第一次出國旅行的機票,或是死去狗狗的心愛玩具……你有這種紀念品嗎?」 「當然有。」 「這樣的紀念品,有時候不適合放在家中,如果已婚,容易引起另一半不必要的誤會;放在觸目可及、隨手可得的地方,又容易睹物思人、觸景生情,一切都結束,老活在過去也不健康。因為這樣,所以紀戀館有藏品屋。一生中,總會有幾個特別的人進出你的生命,他們會留下某些東西做為紀念,你應該好好保存。不適合放家裏的東西,你可以放這裏。藏品屋設備好、租金低,放在這裏可以安心。你可以久久來一次,看看收藏、想想過往。這裏安靜,房間也不多,不管你想回到多遠的過去,都沒人打擾。」 「你這麼一說,我都想租個保管箱了,」我說,「保管箱生意好嗎?」 「六十個保管箱,已出租四十幾個。」 「那挺不錯,代表有四十幾個人會不定期回來這裏,的確是讓客戶回流的好方法。」 陳美憶笑了笑,問我:「去過海邊沒有?」 「還沒走那麼遠。」 「我在海邊圍了一道欄杆,裝了一個小型焚化爐。」 「做什麼呢?」 「有個女孩在我這裏租了三年保管箱,去年退租。她說要把保管箱裏的東西拿到海邊燒掉,把灰燼撒向大海,因為她不能讓自己一直活在過去,必須做個了結,才能夠重新出發。 我覺得這麼做很好,她還那麼年輕,往後還有大好生命,不應該被一段過去牽絆。所以我在海邊裝設焚化爐,讓那些想重新出發的人,有個特別的方式可以告別過去。」 「很浪漫,可是,」我還是想問一個不識趣的問題,「你沒有營運壓力嗎?」 「我不缺錢啊,開民宿是一種生活方式,我喜歡這種生活,紀戀館本身就是一個紀念品。」 「怎麼說?」 「紀戀館是我先生留給我的,這裏本是我們的度假別墅,他七年前過世,我就離開台北,搬到這裏,因為這裏有許多美好的回憶。可是,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有點寂寞,我就把它改成民宿,為了紀念先生,就命名為『紀戀館』。後來就想,為什麼『紀戀館』只能紀念我自己的回憶?如果它能成為人們存放收藏的地方,那麼也是大家的『紀戀館』,這不是很好嗎?」 「真的很好,」我說。 我往海邊走去,沒走多遠,就看到陳美憶說的焚化爐。是小型圓桶狀的金屬焚化爐,三隻爐腳用鉚釘釘死在地面,中間有個活動掀蓋,可以把想燒掉的東西放進去,頂頭還有一根戴帽的小煙囪。 我不禁想,是什麼樣的人,會把原本存放在保管箱的紀念品,拿來這裏燒掉呢?把紀念品放進焚化爐那一刻,心情又是如何呢? 我離開焚化爐,一個人在海邊散步。 我也有一些特別的紀念品。我有一張印有唇印的面紙,是一個女生留給我的,謝謝我曾經陪她度過一個美好假期。我多數的紀念品都來自於她,她的照片、她寫的信、她送的生日禮物……我把關於她的紀念品,收在一個義美蛋捲鐵盒中,放在床頭櫃裏。 陳美憶藏品屋的保管箱還有空,要不要租一個呢? 如果我租了,有一天,我會把紀念品拿到海邊,丟進焚化爐燒掉,再把灰燼撒向懸崖嗎? 不知道。 不曉得那個女生現在過得怎樣? 我在海邊發了一會兒呆,直到夕陽西下才走回紀戀館,剛好是晚餐時刻。紀戀館只有我一個客人,陳美憶便邀我一起吃飯。 陳美憶的手藝很好,幾道家常小菜十分可口,吃得賓主盡歡。 吃完飯,我們在紀戀館門外繼續泡茶聊天。我問陳美憶,有四十幾個人租保管箱,一定有些特別的故事吧? 「當然有,」陳美憶說。 她告訴我一個現在想起來,都覺得美麗的故事。 有個女生叫紀心琦,在紀戀館提供紀念品保管服務第一年,就租了一個保管箱。一年兩次,她會回到這裏,每次都從保管箱拿出一疊信,一個人到海邊讀信。從海邊回來,看眼睛就知道她哭過。連續三年,每回都這樣。 她在銀行上班,是個安靜的人,舉措得體,看來很正常。所以你無法想像,她心裏藏著一個深刻的祕密,沒有人知道詳情,只知道曾有人寫信給她,讓她在多年後,看了還會流淚。 她曾告訴陳美憶,如果超過兩年沒回來,就請陳美憶把保管箱裏的東西拿去燒掉。 去年五月她又回來,照例拿信到海邊讀,照例哭著把信帶回紀戀館,但等她回到藏品屋,準備把信放回三十二號保管箱時,她看到一個男生正打開保管箱。她大為驚嚇,手上的信散落一地。 那個男生也非常驚訝,兩個人互看有十秒鐘之久。他蹲下身來,幫她撿起信,然後看著那些信封說:「這些信,這些信你都留著?」 「嗯,」紀心琦說,手還在顫抖。 男人打開三十一號保管箱,也從裏面拿出一疊信:「你寫給我的信,我也都留著……」 在紀戀館,有時候就是會發生神奇的事。 「後來呢?」我忍不住問。 「後來?」陳美憶笑笑,意味深長地說,「後來很重要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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